原标题:培田春耕节:乡村文化的复兴实践
春耕节的民俗表演。
村里的老人公益食堂。
培田是一个有800年历史的村庄,至今保持着较好的村约乡规。
上世纪二三十年代,中国知识界出现一轮返乡建设浪潮。一批城市知识分子和民间乡绅阶层认为发展乡村才是救国之路,热衷回到乡村开展各种事业,实现理想抱负。据不完全统计,当时全国从事乡建的团体和机构有600多个,先后设立的各种实验区1000多处。虽然这股实践热潮随着抗日战争爆发被迫终止,但近百年来,知识分子从未放弃乡建尝试。
改革开放30余年,城市资源过度集中导致乡村凋敝,社会问题高发。近年来,知识界开始频繁提起“返乡”话题,乡建实践有卷土重来之势。另一方面,我们也看到,从乡村走出去的知识分子自发行动起来,为守护传统、重建乡土文化而奔走,他们的身影虽然孤独,却代表着乡村发展内生的力量。
2003年,在人民大学乡村建设研究院的支持下,国企员工出身的邱建生在河北定县翟城村建立了乡村建设学院,这里曾是“世界平民教育之父”晏阳初先生进行平民教育实践的地方。
但3年后,晏阳初乡建学院因为各种原因被迫关闭。邱建生又带着满腔乡村理想回到家乡福建,在本土的正荣基金会支持下创办了培田社区大学。
邱建生试图通过平民教育,复兴培田这座有800年历史的村庄,同时根据培田村本身的民俗,创办“春耕节”,使之成为培田特有的一项文化符号。
今年,培田村的实践进入到第三个年头,4月上旬举办的春耕节发展成一个旅游品牌,其间由社区大学承办的乡村建设论坛,吸引了海峡两岸的学者齐聚一堂。这也是一年之中全村最热闹的时候。
在外力的推动下,村民自组织开始缓慢生长起来。
再造传统
厦深高铁开通以后,从深圳到福建省龙岩市,也就四个小时车程。
龙岩跟全国各地大部分的三四线城市没有什么区别,出了火车站只见一个空荡荡的大广场,有很多开摩托车私家车的人凑上来拉客。只有浓重闽南口音的普通话,才让人意识到这是在福建。恰逢清明假期,客运站的车票早早卖完,我只好上了一辆蓝牌车。
司机在盘绕的山间公路上以八九十公里的时速飞驰,我到达培田村时已是晚上九点。下车时就发现脚底下踩着的是鹅卵石,一抬头看到眼前是一口黝黑安静的大池塘,一轮圆月悬在池塘低空上,空气新鲜得醉人。池塘边上是一个旧牌坊,顺着牌坊往前望去,一条鹅卵石路在月光下泛着微光,两边是深陷在夜幕中的古老大屋。
穿过古村,过了一道桥和另一个牌坊,是一个规划齐整的新村,一部分村民住在新村,几乎每家都是一个民宿。民宿的阿姨热情招待了我,端出了一盘自己做的当地小吃“清明果”。这一天,现代和旧时、城市和乡村的场景不断在我跟前切换。
次日清晨7点多,一阵阵急促的鞭炮锣鼓声把我从梦中拉醒,第三届培田春耕节开始了。
春耕节有一支这样的游行队伍:领头的是“神铳队”,男人们,抬着从文武庙里抬出来的神像“神农”,举着“肃静”、“回避”令牌;紧跟着的是腰鼓队、舞龙队,村里的长者穿上唐装也组成一支队伍,还有农具队,农妇直接拉着一头牛就进入了游行队列中。一路上锣鼓声伴着鞭炮声,全村人都出动了。
游行的队伍踏着鹅卵石路,从旧村巡游一圈,又到新村,最后在村口荷花池前面停下来。把神农面向宗祠恭恭敬敬地放好,上供、礼生,行三献礼。接下来,游春牛,开展农耕比赛,吸引了一堆扛着“长枪短炮”的摄影客。
每年举办的春耕节以农耕体验为主线,让村民和外来游客共同参与,内容涉及扶犁下田、乡村工艺展示、培田小吃比赛、文艺表演。今年引入了海峡乡村建设论坛和纪录片放映,吸引来自全国各地的乡建发烧友。
培田村建于康熙年间的老厝“官厅”里,专家学者围坐在一张大木桌前开起“社会建设论坛”,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旁听的人。到了晚上,在明代大屋衍庆堂里,一场“乡土影像展”成为村民饭后休闲的去处。春耕节这几天,村口路边、大榕树下,随处可看到有三两的人操着外地口音,神色严肃地讨论着一些关于国家、社会、乡村的话题。
可是在村民的记忆中,“春耕节”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节日。60多岁的村民吴来星记得,培田以前有“莳禾节”,每家每户在春天开耕之前会祭拜一番,但不是全村的节日。“春耕节”是邱建生“发明”的。
“耕读文化本是培田村几百年来的文化基础,但现代观念让读书成为跳出龙门的捷径,农耕则成了苦差事。”邱建生将创办“春耕节”的理由解释为:恢复农村耕读传统。
耕读传统是否能因此恢复?吴来星抿嘴一笑,回了一句:“村子比过去热闹了。”
社区大学
邱建生来到培田,纯属偶然。
2007年,邱建生在海南石屋村办了第一个社区大学,搞农民的文化活动。随后他回到家乡福建福前,在一个出产安溪铁观音的地方,办了一个农民文化中心。2011年,他在自己家乡不远处,“发现”了培田这个民风淳朴的古村落。其时,培田古民居群已经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古民居得到很好的保护,新村也正在兴建。
邱建生跟朋友筹了几万块钱,从晏阳初平民教育发展中心找了几名学生,一块在培田村租了一个村民的房子,就开始办起“社区大学”来。
乡村建设,先要建的是人心。他们的经验是,从丰富妇女的文艺活动入手。他们从河南请来了75岁的“中原鼓王”衡生喜,这个沉寂已久的客家山村第一次响起了中原的盘鼓声,组建了一支二十几人的妇女盘鼓队。年长的妇女则学习扇子舞,孩子们也被整编出一支“少年文艺队”,共同策划出一台“春节联欢晚会”。社区大学的组织建设工作,就这样从文艺入手开展起来。
培田村原来还有一支“十番乐队”,还有木偶书写等表演,但都是六七十岁老人家在坚持了,社区大学的工作人员为他们筹钱复兴传统文化。现在,每到过年过节,这支十番乐队加上后来组建的女子盘鼓队,会被邀请去助兴表演,半年来每人增加了两千元收入。
但文艺活动只是生活的调味品,要恢复社区活力,总还是要回到经济生活上去。
社区大学尝试在村里办生态农业合作社,先说服农妇尝试种植生态稻米。经过几次三番的商讨,在春天的育秧季节,有七位妇女表示愿意进行尝试。她们一起到山里找废弃的荒地开垦,一位妇女把自家的秧田贡献出来育秧,一位妇女则把留存了很多年的老谷种拿出来。
虽然第一次尝试因生态农业不施农药,秧苗被小鸟吃光了而失败,但有另外一名妇女在自家地里成功种出了1000多斤的生态红米。半年多后的冬天,由男村民发起的生态农业合作社在培田成立,有30余户村民参加。
社区大学还在村里创办了老人公益食堂和青少年夏令营,恢复村里尊老爱幼的传统。
社区大学就像一味催化剂,但村庄是否因此改变,还要看村民自己。
村民的愿望
春耕节的名声在福建渐渐远扬,一位游客跟老村民吴来星说,在厦门的公交车上都能看到春耕节的广告。“培田出名了,以后游客多了,会给村里带来更多收益。”吴来星摇摇头,“游客不要太多,现在这样就可以了。”
吴来星担心的,是800年乡情遭到经济至上观念的冲击。
早在一百多年前,培田的大户吴氏,就制定下严密周详的家训、家法、族规,在村民互助方面,有拯婴社、公益社,族治中至今还留下《拯婴社表》、《公益社章程》、《家法十条》等。但现在这些“乡规”,对年轻人完全没有约束力了。
面对日渐增长的游客,培田村民自发形成了农家乐协会、客家美食协会,希望一起制定一些规范。协会由村书记和主任牵头,几个在村里比较能说事的村民帮忙做理事,几个星期前还组织开农家乐的村民到厦门考察了两天,回来大家都说收获很大。
春耕节期间,趁着邱建生回到培田,一到晚上,村民就拉着他聊天,让他帮忙出主意。目前的培田除了几个大节日和春耕节,村里的游客还是比较少,让村民发展旅游经济外在动力不足,从事农业的人越来越少了。
村民吴载金在深圳和湖南打了20年工,眼看着母亲年纪大了,返乡的念头在心里升腾。这次春耕节他特意回来,听了很多场讲座,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一位开民宿的族兄劝他,“返乡,我们看的说白了就是利益。你看我开民宿虽然感觉上不错,但是一年下来利润并不是很多,回来过这种懒散的生活,赚的钱跟外面打工差得太远了。”
邱建生反驳他:“效益是为了什么嘛,还不是为了这种懒散的生活。多少人在城市拼搏,就是为了能坐下来喝杯茶?你在外面赚5000块钱与在培田赚1000块钱可以画等号。”
吴载金猛点头,但其实他心里还没有做好最后的决定。 |